2011年3月27日 星期日

祖墳前的冥思〈一〉

記得之前在國語日報出的兩本語表書中,我出了一道題,屬看圖寫作,題目:「葬歌」。我家大狗執中高三的時候寫了三百字的範文,當時只覺得不錯。今天一大早,在荒煙蔓草間,第一眼撞見先父的墳,心頭一陣陣葬歌低迴著。龍所蟠虎所踞的都是一個樣的佳城,六點一刻,天也剛起床沒多久,柿一般紅的紅日,一抹灑下,墳場鮮亮了。我有不少話想跟父親說,他一輩子都是生意經,該有的父子情深,都被算盤聲掩過。兩三年來,我連一篇葬歌都沒揚起,媽說頭尾六年,看看能不能撿骨?猛然一驚,那一刻我拿什麼對著老父沉潛的一堆黃骨說滄桑呢?

這一趟返鄉掃墓,站在祖墳前,比往年多了些深度的沉思。我是在老人世界長大的:曾祖母疼我,但是三不五時盡叫我伸手從銀鑎中偷十元,一段時間再拿給她的前人子,這我是知道的。又苦口婆心的交代一定要孝順她跟我曾祖父的獨子──我阿公,一位長年在外遊蕩的大帥哥,嗜賭浪漫,叫你看到竟然會很荒謬想親近他的親人。曾祖母走的時候,我剛從成功嶺結訓,到輔仁大學報到,六十三年十月九日深夜,她等到最後一班車,確定她的嫡孫未回,想必長長吁了那最後的一絲微氣,然後讓兩條老淚在斑剝的皺溝間無無力又無主地翻越。

那一年宜蘭做大水,我十月十日一大早收到電報,隱忍著悲傷,參加完國慶大典,搭金馬號回家。蘭陽汪洋一片,從羅東到天送埤或另一條羅東到三星的公路局全部停駛,老爸怕我硬闖,請了鄰居閹豬仔伯帶我在羅東過夜。聽閹豬仔伯說:「你阿祖大發雷霆,講你查某祖若無保庇,讓你回不到家,要把她的靈柩推到溝仔放水流!」我這個金孫,從小就是在很多國的複雜呵護中長大,說三千寵愛在一身並不為過。

七十二年底,曾祖父因為左腳大拇指發黑就醫,是他第一次上醫院,當醫生不經意地告訴他,把它剪掉就好了。精敏的曾祖父過度解讀,以為是什麼不治之症,堅持保持完軀,不肯切除,並且吵著要在家裡返去,這是我待在徐匯的第三年,也是最後一年,半年後我就到建中,他無緣親享這一分喜悅。寒假輔導課請同事幫我代。我不要再讓疼我的親人,等到最後一班車等無人,然後飲恨而終。整個寒假我都徹夜陪著他,大年夜他已經不能起來,眼睜睜團不了圓。最後三天他終於忍不住痛,不斷呻吟,他總要緊緊握著我的手,然後叫:「阿母!阿母!……」一個三歲大就失去父愛的孩子(高祖父被日本人所殺),他只能握著我的手挑最親的娘苦吟,第一次看曾祖父落淚,那是無依無偎的孩子的淚,醞釀了九十年,很靦覥地哭將起來!

我在他那麼無助的暗冥,說了一句讓我一生愧疚的話:「阿祖啊!你這樣一直哭鬧,我怎麼辦呢?你也讓我一暝好睡些?……」他說:「我沒教你不要睡啊!你緊睏,你緊睏……」回想折騰十數日,第二天早上我疲累已極,八點十五分,我休息去了,輪給老妹看顧。不到二十分鐘,老弟老妹在樓下大呼我的名,待我急衝下樓,他已癱軟,緊急排長板凳、鋪檜木板、墊上一張蓆,讓他壽終正寢,我夢未回,他人已去。

妹妹說:「他最後的話說──叫你老母來,腳已經涼了一大截!……」老妹以為他胡言亂語,沒做迅速反映,驚覺有異,已經彌留了……。是曾祖父不等我廿分鐘,還是我為什麼不能多待廿分鐘。我很自責,最愛我的老人以九十三高齡辭世,四世單傳,五代同堂。這是我惟一能陪著親人走的一次,我還是失去了。
那一夜無盡的悔恨,在六年後的揀骨封甕中,我抱著他的頭顱,輕輕地一遍又一遍撫摸著,揩拭著。今晨日頭紅豔,在為他的名諱描上新的金粉後,獲得稍稍的緩解。…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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