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1年3月27日 星期日

墳前的冥思(三)──一百年

三月廿日掃墓,難得今天不是雨紛紛的清明,天朗氣清,連天邊都清晰得很。

老弟花錢先把兩墳都料理乾淨,感覺輕鬆不少,但總覺得這樣太從容。一斫一斫,一刀一刀,才像是在和先人交通,在認真的傳達陽間子息的呼喚。

昨天南下高雄送亡故的大學同學陳瑞蒼一程,今日驚聞恩師毓老西歸,越來越覺得回去的路很寬。

五十歲以後清明祭掃的腳步沉而不重,臉皮子蒼而不老,沉重蒼老,已經要不以為意了,不然老不下去,老得不甘不願,會回去得不光采。每年都走上這麼一回,這條世世代代祖先蜿蜒的墓道,哪裡該轉彎,哪裡很顛仆,哪裡路面破碎,哪裡的墓樹枯黃老邁了,再多少座墓居到得了很陽春的涼亭,哪個位置添了新墳,誰家的骨罈今年浸金了,左看有多少鄉寅,右看有多少老友,順著路一幕一幕都會湧上漸垂的目影中。記憶越來越多,墓區越來越大,山下老朋友愈來愈少,山頭熟識的長者愈來愈多。上了山頭,敬睹先人們,脖子總會不覺然轉它幾下,那是一種尋求確定的示弱,沒有退縮也不準備克服膽怯,祖先面前手足不措,才找得到溫暖也感受得到慰藉,這種愀然是一種祖先能容忍的猶疑。

么叔諱大西,去年也回去了,照規矩,最少得等一年,所以先暫厝臺北,明年才進得了祖墳。父輩只剩清池叔孤孑一人,去年沒四連任義德村長,又失了一個弟弟,心裡的微妙與落寞可以想見。他的從容指揮若定,埋藏了多少酸澀?矍爍若神的他,當然也有孤單的真情,是的,今年清明天是朗潤的,但他迷惶的悽眼穿透得有些不自在。我要記住這種眼神,孤獨而強健,認命而努力,活在人間不能自大,喜怒哀樂都該有溝渠讓它八方奔流,心靈的出口不應只是突圍,比突圍更重要的是釋放,比堅強更真實的是失態,比樂天更感人的是喟嘆。活,要真
,少了這一味,演得再好,都只能算入戲。不真,生命不美。

祖父的名諱一直沒有填上右壁大理石,明年上一手剛勁的字,我親自給你上金粉。我忘了給你冥旅在陰間的身分,正個名,不惱恨吧……

我兒執中考取公費留學,是祖墳前最真切的耀祖光宗,雖然他含蓄又帶一點謙抑,嘴角難掩幾分自得。我心裡說:列祖列宗啊,我們沒有褒大的偉烈,但有顯祖的光華;這無價的榮聲,上達乎天聽,下也通於黃泉喔……我這一生,只有満足,祖宗知道。

兩個兒子陪著母親走在羊腸草路上,祖孫醞釀的慈影未形,五十年前的鄉曲美人,也老成足不成步的老阿嬤了。一跛一跛,任誰都知曉,她是斷了腿的女人……

為了在果園子裡搶救中風的先父,四五百公尺的路,是她們恩愛一世最長的一段波折,救成了老爸,腿也半瘸了一身。不願向命運低頭的老母,曾經是十三歲理一個家的姑娘,是屢仆屢起的村婦,也是有求必應的慈暉。這些都抵不過為愛救夫的那麼一扭一折,原來傾其全力救夫是要留下印記的,這活當是天的意思。

走近了等候多時的我們,媽的腳步不馬虎,活似她的個性,她不是遮掩,她只是必須偉大。看到孩子她始終沒有中斷自己的硬挺,她一定常常叮嚀自己:我只有呵護得起這滿滿的一窩,我的孩子們孫子們才會有岸可以停泊,才有香巢可棲,才是慈暉懿德又有點帶種的老媽。

上車臨去前,我從左側的路邊完整目睹一具等待陽光薰冶的黃骨,平平整整地擺置在最能吸光的山凸間,撿骨師將祂拼湊得很正經、很莊嚴、很周整,像個準備妥貼的不死靈,等待再生。車子發動,趴在山巔一段時間的初曙,打了一個無聲的呵欠,喝出清明的春光。

下山的路還是歪歪扭扭的,我的心不平靜了起來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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